11月8日，难民聚集在靠近波兰边境的白俄罗斯格罗德诺州

　　部分成员国发现，原来一体化并非是只进不退的，完全可以仿效英国跟欧盟讲条件、谈价钱、要好处，甚至以小搏大，用“脱欧”要挟逼迫欧盟就范。

　　王朔

　　波兰与欧盟的关系近段时间变得异常紧张。起因是波兰之前成立了一个对法官进行监督的部门，可以在怀疑或者有证据时剥夺法官的“司法豁免权”。欧盟认为这不仅妨碍波兰的“司法独立”，也有悖于欧盟价值观的基本原则，严令波兰撤销该部门。波兰则强硬回应，坚持要“维护自己宪法的优先权”。

　　双方你来我往，口水仗不断。10月27日，欧洲法院裁定对波兰每日罚款100万欧元，直至后者取消相关机构，如果波兰不缴罚款，将从对波兰援助的资金中扣除。双方冲突由此达到顶峰，媒体甚至为此发明了一个新词“Polexit”，意指波兰有可能会继英国之后“脱欧”。

　　虽然随着波兰和白俄罗斯边境难民危机升级，外界关注焦点有所转移，“波欧”矛盾似有所缓解，但实际上问题仍悬而未决。难民危机更是给波兰质疑、挑战欧盟决策体制和共同价值观提供了“理由”。

　　离心背后的结构性问题

　　事实上，波兰与欧盟的矛盾绝非仅此一遭，中东欧国家中也并非仅是波兰与欧盟有矛盾。2015年欧洲难民危机爆发后，波兰、匈牙利、捷克、斯洛伐克等多国就曾对欧盟的难民分配方案强烈抵制。

　　匈牙利总理欧尔班多次表示，只要青民盟和基民党还执政，就会拒绝欧盟强制分摊难民；2016年，波兰政府决定限制媒体进入国会采访，被时任欧洲理事会主席图斯克批评“与独裁政权无异”。

　　虽然欧盟先后通过司法程序和资金分配等方式对波兰等部分“不听话”的中东欧国家进行制裁，但收效甚微。波兰等部分中东欧成员国与欧盟冲突不断，是有着多重因素和背景的，双方矛盾可以说是欧洲一体化进程中一些深层问题的缩影。

　　首先，矛盾自欧盟东扩时就已埋下。仅从1999年到2004年的5年间，就有10个中东欧国家先后加入欧盟。欧盟东扩不只是出于其一体化情结，也有自己的地缘政治考量。但问题是，这种急速扩张确实导致了某种程度的消化不良，甚至使欧盟整体经济一度出现下滑态势。

　　对老成员国而言，东扩意味着更大的市场和更多廉价高素质劳动力，但大量中东欧移民涌入，也带来了很多现实问题，加剧了保守排外主义的抬头。对新成员国来说，“入盟”意味着快速发展甚至弯道超车的机遇。但事实要复杂得多。“入盟”以来，这些国家不仅没能完全实现当时的设想，甚至还有在盟内沦为二等公民的趋势。这种现实与预期的落差，拉大了本应缩小的心理距离，也为未来的矛盾显化提供了土壤。

　　其次，欧洲“和而不同”的理念难以有效落实。可以说，欧洲一体化是人类历史上的一次伟大尝试，不仅解决了长期困扰欧洲的战争与和平问题，更提供了一条联合发展的特殊道路。欧盟也因此于2012年被授予诺贝尔和平奖。

　　在具体实践中，成员国将部分主权上交给欧盟这个超国家机构，同时一定程度保留自己的文化历史传统和政策权力。但问题是，欧盟内部的权力结构实际上是不平衡的，像法德这样的大国拥有更大的权力，很大程度上主导着重大决策，更希望推动欧洲向联邦化的方向发展，而中东欧国家处于相对弱势，不愿完全随着大国的指挥棒起舞，因而强调保留一定的自主权，更倾向于采取政府间合作的方式。

　　欧洲一体化从一开始，就存在这两条路线之争，直到今天仍然没有从根本上解决方向问题。

　　再次，英国“脱欧”加剧了欧洲内部的离心倾向。欧洲一体化从欧共体到欧盟，再到欧元区的出现，可谓一帆风顺。但随着一体化逐渐从经贸等低政策领域，转向内政司法等高政策领域，红利逐渐减少，而成本不断上升，成员国一体化的动力愈发不足，分歧开始增多。

　　尤其是欧元区国家主权债务危机，进一步暴露出欧盟自身存在的结构性问题，成员国民众对欧盟越发不信任，利己主义、民粹主义倾向不断抬升。英国“脱欧”就是这一问题的直接显现，这一“黑天鹅”事件反过来又进一步加剧了欧洲内部的离心倾向。

　　部分成员国发现，原来一体化并非是只进不退的，完全可以仿效英国跟欧盟讲条件、谈价钱、要好处，甚至以小搏大，用“脱欧”要挟逼迫欧盟就范。虽说英国决定“脱欧”是出于自身的利益权衡，更是它的自由权利，但不得不说，“脱欧”彻底打开了欧盟离心主义的“潘多拉盒子”。

　　此外，地缘政治因素也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其中最直接的影响来自美国。美国表面上说鼓励欧洲实现一体化，内心里并不希望出现一个统一强大的欧洲与其相抗衡，暗地里一直在分化、弱化欧洲。

　　美国借部分中东欧国家的所谓恐俄心理，增加在这一地区的军备，事实上加剧了欧洲分裂。部分中东欧国家不信任欧盟的安全保障，更愿意依赖美国领导的北约，甚至认为在有美国撑腰的情况下可有恃无恐，跟欧盟唱对台戏。波兰积极主动拉美入波，就有拉大旗作虎皮之意。

　　喊喊容易真“脱”难

　　波兰与欧盟之间虽然矛盾尖锐，但波兰“脱欧”的可能性并不大。对波兰而言，无论从哪个角度看，留在欧盟都可以得到更多利益或好处。

　　经济上，波兰融入单一市场使其获得了巨大发展机遇，尤其是每年从欧盟结构基金中拿到海量资助，很大程度上带动了本国经济高速增长。波兰自己都承认，“入盟”是其历史上难得的重大战略机遇。

　　政治上，波兰虽自认为是中东欧大国，也力图追求相应的权力地位，但放至全球，波兰的体量和实力仍然有限，充其量只能算中等国家。欧盟才是波兰的权力放大器，波兰可以依托欧盟获得超出自身实力的影响力。

　　安全上，虽然欧盟的能力有限，而且波兰更相信北约，但欧盟的共同安全与防务政策框架仍然可以为波兰提供一定的安全保证。换言之，留在欧盟，波兰可以得到北约+欧盟的双重保障。相比之下，美国随时有可能为了自身利益牺牲盟友。

　　而在当下波兰与白俄罗斯边境难民问题上，波兰也仍需要欧盟出面与俄罗斯进行协调。尽管与波兰有矛盾，欧盟对外也仍然会坚定站在波兰一边。因此，并不是谁都可以像英国一样率性“脱欧”，波兰离开的可能性并不大。

　　正所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波兰等部分中东欧成员国与欧盟的矛盾并非一时形成，自然也就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得以解决。尤其是英国“脱欧”后，离心主义恐将在相当长的时间里持续困扰欧盟。对一体化遭遇波折的欧盟来说，接下来最需要做的，恐怕就是创造更多合作红利，汇聚成员国的共识和团结，真正做到“和而不同”。

　　（作者系北京外国语大学国际关系学院教授）

　　来源：2021年12月1日出版的《环球》杂志 第2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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